
不是嗎?或許清晨、或許黃昏、或許夜晚,談笑的、觸懷的、夢里閃現的,更多的難道不是那些令你千腸百轉的過往?一段段時光早已織成了一張記憶的網,一個節點一個故事,有生之年哪個能走出這張網呢?夕陽垂暮時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沒有忘記,只是暫時珍藏了起來。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死與不死情與愛總是共有的,入水的落花,年年凋零,歲歲又是爛漫枝頭笑春風,誰說不是另一種化塵重生呢?
總覺那些遠去的故事如用風花雪月的描寫有些淺薄,最完美的莫過于那些敘事起來上下起伏,又酸甜苦辣但能讓人心里安定踏實的小事。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里有的東西會慢慢變淡,最后只剩一點灰白的影像,溫暖過心靈的情感雖已褪色,透著陳舊的黃,卻在逐漸衰老的生命中日顯珍貴。有多少往事不堪回首,又有多少人不感懷那些曾經的不堪,往事,就是時光隧道里那些個風格迥異的驛站,一站一風景,一駐駐風景連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生。
我的記憶里存著一張舅婆的黑白相片,時不時會像夢境深處的花,以最柔美的姿態綻放,定格了因舅婆的愛而豐盈的歲月。黎明前煙灰色的晨曦里,村口的小路蜿蜒向遠方,舅婆穿著青布大襟褂,黑絨帽上結著初春的寒露,雙手揣在袖筒中,料峭的春風不時掀起衣襟連同簌簌的淚水,踮著三寸金蓮顫微微伸頸向著小路的盡頭送別遠行的女兒外孫。這個影像我記憶深刻,回憶起來總會潮濕了心,五歲我隨母親離開了舅婆,短暫的五年中,在這個老人懷里曬著太陽唱過歌、在熱烘烘的炕上被輕輕搖曳著、聽著咿咿呀呀古老的歌謠進入夢鄉。
舅婆溫暖粗糙的手牽著我爬過山、趟過河、挖過辣辣根、拾過麥穗、尋過山泉水……手上好像至今都有一種溫馨深厚的氣息。我用夢游似的語言告訴我的兒子這個老人是我的舅婆,是他的太舅婆,不求孩子對一個毫無印象的老人有感情,至少他應該知道,他媽媽曾被一個貧苦、堅韌而又偉大的老人溫暖過、呵護過,至少他應懂得,他的生命與這個老人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生命、親情、感恩就在這樣細小平凡的故事中傳承著。

母親要帶著我和小妹去和父親團聚,舅婆的淚水幾天前就婆婆娑娑流個沒完,女兒最終要遠行了,也終于要擺脫這個貧瘠的小山坳,難舍與欣慰,任何華麗的語言此時都顯得無力而蒼白,也許只有無語凝噎這樣的狀態才能表現的深切、自然?|縷輕白的炊煙從屋頂升起,小村子籠罩在一片朦朧的薄霧之中,小舅吱扭吱扭的架子車聲在靜謐的清晨格外清亮,村口張望揮手的舅婆連同那個有無數神奇傳說的廟嘴疙瘩在我的淚眼中漸漸模糊,而舅婆的身影定格在了我的腦海,形成了一張永久的底片。
此去,做為城市平民,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生活依舊過得緊緊巴巴,為了小家母親回老家的次數少之又少,而每次都沒帶我,我也曾問過母親,過往的事母親也難以說清,所以直到舅婆去世我也再沒見上一面。因為路途、通訊不暢,關于舅婆的種種消息也就多半來自老家上蘭州的親戚、鄉親的言傳。消息倒是逐漸令人安心,農民的日子畢竟在一年年好轉。老家來人也是最令我歡愉的日子,不但可以打幾天牙祭,還可以草草寫完作業,拿個小板凳坐在大人身邊凝神傾聽關于家鄉的點點滴滴,每一個故事都深深吸引著我,所以即便離開家鄉幾十年,但家鄉的那根線從未斷過,依舊親切、清晰。
常年的操勞摧垮了舅婆的身體,她得了重病,說是肚子疼,疼痛來時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舅婆知道家中不寬裕,怎么也不肯去看病,只吞下大把大把的花椒。母親寄了點錢回去,小舅打了兩月的土坯,又賣了一頭豬,舅婆硬是被小舅用架子車推著去了縣醫院,出了平生第一次遠門。舅婆除了去縣城看過一回病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她老人家一直念叨,等孫子大點了,閑點了要到城里見見世面。等帶大了五個孫子,父親母親多次要接她老人家來蘭州住些日子,無奈門要看、豬要喂、雞要喂……就這樣一拖再拖,一年又一年,直到病重也沒離開過那個苦焦的山坳,這也成了母親永遠的痛,人生有多少是身不由已的無奈與遺憾!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舅婆檢查的結果不好,那個年代雖說已實行了包產到戶,但只是勉強解決了溫飽,大多數農民還是在貧困線徘徊,經濟來源少得可憐。像舅婆這樣得了不好的病也沒啥法子,只能吃些最基礎的藥無奈地挨著,遠在外的母親也只能寄些錢回去,身卻是脫不得。我初二的那年,家中來了一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是母親在老家時的小隊隊長,我叫孫爸。
“孫家哥,我媽最近咋樣?”
“病嘛,你知道,是好不了的病,時候怕是不會太長,唉!王家姨是個有功的人啊,拉扯大你們太不容易。”旱煙嗆人的味道彌漫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母親傷心的淚水 沉甸甸地灑在我的心頭。
“病是沒法子了,可她老人家有個心事難言,幾次在我跟前好像有話說,我問她是不是有事,她只嘆著氣,這次我來蘭州,王家姨好像是專門等我。我說王家姨,你老人家是不是有啥事?是不是有話想讓我帶?老人家話沒出口就直抹眼淚,吞吞吐吐的讓我給多銀帶個話,她不愛那副柳木板。”
我聽母親說起過,舅婆早有一副棺木,由于年成長,也許早已被蟲蛀的千瘡百孔。也聽小舅上來說,自從舅婆檢查出了不好的病,總在她那副棺木前愣神,或深深地嘆氣,或黯然地走開,反正看上去心事重重。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眼巴巴看著父親,滿懷著渴望。一副棺木不是一筆小數目,母親自然不好做主,可善良厚道的父親怎能讓母親作難,又怎能讓舅婆帶著遺憾離世呢?
“孫家哥,一副好點的棺木得多少錢?”
“常用的楊木或榆木,三百元夠了。”
“孫家哥,你回去給我姨娘說,她老人家放寬心,我給她重新置備一副板材,保她滿意。”
孫爸點點頭沒有言語,對父親連豎了兩個大拇指,父親的形象在我心里無比的高大。舅婆的難言我現在才真正理解,她自知將不久于人世,一生的艱難辛酸磕磕絆絆的總算走了過來。一個偉大的母親,她不會覺得自己受了多少苦,只要能拉大兒女,任何苦她都能吃得下去。算是老天開恩,幾個兒女都健康長大成人,舅婆對得起早逝的舅爺,對得起每一個孩子。對兒女她從不會提什么要求,唯一的愿望是過世后能有一副滿意的棺材?伤智宄,兒子們拖家帶口,生活不易,自尊要強的她又怎好給他們額外添負擔呢?唯有母親條件好點,可向出嫁的女兒張口是一件難為情的事,再說那些年著實得到了父親不少的接濟,如今這么大的一筆錢更是難以開口。我仿佛看見了舅婆在她的棺木前怎樣的心神不寧,怎樣的憂心忡忡。
舅婆看著父親長大,非常疼愛這個姑爺,這難心的話不帶給父親又能帶給誰呢?母親手里有點積蓄,給舅婆置辦一副棺木倒也不是太難的事,但還要顧及小舅的孝心,所以父親只寄了兩百元,小舅通過打土坯很快掙到了一百多元。年底小舅給我們背著豬肉上來說,當一副上好的榆木板整齊地堆碼在屋檐下時,舅婆用顫抖的手不斷撫摸著光滑的木板,眼淚撲簌簌地打濕了衣襟,嘴里不住念著父親的名字。
自此以后,聽說已經干瘦的舅婆,精神突然好了起來,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只要是晴天,舅婆時?恐陌宀淖谖蓍芟聲裉,金色的光縷灑在舅婆根根銀發上。沒有了心事,舅婆看上去舒服、愜意,她半瞇著眼,長久地凝視著西邊的云彩與大山,她在回憶著那些不堪的往事還是思念著遠方的女兒?然而舅婆的身體早已被病魔掏空,棺木做好后的兩月,母親就收到了舅婆病危的電報。因為考試我沒有隨父母回去,總想著舅婆不會那么快的離開,誰曾想,再見到母親時,已是黑布纏臂。唯有一張照片和一個舅婆常用的鹽罐成為永遠的記憶,我無聲的哭了好幾天,為自己沒能見舅婆最后一面,也為舅婆悲苦的一生。好在,舅婆兒孫滿堂,也實現了唯一的心愿,她一定走得平靜,安詳,舅婆的一生也算完美了。
關于舅婆的心事,后來聽父親講,民間有講究,柳木不能做棺材,那時舅舅年輕,哪懂得這些民間講究。原來舅婆的心事并不是自己愛與不愛,而是為了她的子孫們安康平順。
舅婆過世已三十年了,至今一想起,淺淺的傷感還是會穿透我的記憶,偶爾會合著母親的訴說濕潤眼角,但一切還是趨于了平淡,唯獨舅婆那個在晨霧中不舍張望的身影依舊令我動容。
